提到王家衛時。

陳丹青用了倆字形容：流氓。

他回憶起 1997 年的戛納電影節。

王家衛憑借《春光乍泄》，拿下首個華人戛納導演獎。

當天。

領獎臺上的王家衛，架了副常年不摘的墨鏡。

像座拒人于千里的蠟像，出奇的傲。

陳丹青坐在電視機前，隔空噎上一句：

" 這人就是個流氓！"

話雖帶有調侃意味，但不無道理。

一直以來。

王家衛拍戲都是朝令夕改，隨心所欲。

把投資人氣進醫院不說，還總折磨演員。

與他合作過的演員，被戲謔為" 受害者 "。

這些 " 受害者 "，在與王家衛合作之后。

要么自我懷疑。

要么與他反目。

其中，包括但不僅限于梁朝偉、梁家輝、張曼玉、張國榮、張學友、林青霞、金城武、張震、王祖賢、章子怡、木村拓哉 ......

總之。

你能想象到的重量級大咖，都被他摧殘過。

林青霞就曾坦言。

看他的電影是享受，拍他的電影是折磨。

無劇本與拖延癥

上世紀 90 年代初。

以徐克為主的新派武俠片，被推至影壇新高。

就著這股風潮，王家衛緊隨其后。

四處拉投資，以金庸小說為藍本，創作拍攝《東邪西毒》。

還邀請了八位影壇大咖加入。

初聞片名，大家都饒有興致。

畢竟，劇作有金庸打底，想來不會太失望。

結果。

一群人烏泱泱跟著王家衛跑到沙漠里去，才發現自己上當了。

劇本，沒有。

場景，沒勘好。

催導演，也不管用。

西北大漠熱浪襲人，黃塵撲面。

不找點事干，實在閑得慌。

于是，一幫人開啟無所事事的生活。

要么組四人局打麻將。

要么圍坐在一起，東扯葫蘆西扯瓢。

好不容易勘景成功，準備開拍。

結果，進度極慢。

據監制人劉鎮偉說。

開機第一個月，他去片場探班。

看到王家衛正在拍梁朝偉的打戲。

幾周后他再去探班，發現梁朝偉還在打架。

心想估計是補拍。默默而返。

一個月后他再去看。

發現這場打戲竟還在拍！

再拖下去，只會嚴重超期。

他心急如火，找王家衛詰問。

一句 " 沒有靈感 "，逼得他無言以對。

為了向片商交差，他只好臨危受命。在 27 天內，用原班人馬拍出了《東成西就》。

《東邪西毒》，則拍拍停停兩年多。

耗光了王祖賢的檔期，只讓楊采妮加入。

但要說劇中最苦的，還屬梁家輝。

進組第一天，他只得到一個信息——

自己扮演的角色，叫黃藥師。

剛開始，他還滿心歡喜。

畢竟，黃藥師是個武學奇才。

生具神力，來去無蹤。

很對他的胃口。

但很快，他發現此黃藥師，非彼黃藥師。

而是一個整日沙漠里喝忘情水的人。

得，白高興了。

做的準備工作也功虧一簣。

自己的人物性格是怎樣的？

接下來該干嘛？

他一概不知。

角色之模糊、耗時之久、內心之沒底 ...... 讓他情緒決堤。

此后在訪談中，他更是直言。

" 拍王家衛的電影，就是浪費青春。"

當然。

吃了 " 無劇本 " 和 " 拖延癥 " 虧的，絕非他們。

宋慧喬和木村拓哉，同樣被弄得夠嗆。

拍《一代宗師》時，王家衛茫無頭緒。索性開啟自閉模式，退隱在家。

被晾在一旁的宋慧喬，成天無所事事。

窮極無聊之時，只好靠打羽毛球消遣時間。

時間久了，她也牢騷滿腹。

直接找到王家衛當面表達不滿。

王家衛知道后。

以為她要逃走，立即囑咐工作人員收好她的護照。

宋慧喬哭笑不得。只好妥協，任由他安排。

木村拓哉更離譜。

拍《2046》時，導演沒告知他的具體身份。

攝影機一開機，王家衛就告訴他：" 你在等人。"

木村拓哉大惑不解：" 我等誰啊？"

王家衛：" 不不不，不是等誰，你就是在等一個人。"

話剛說完，立即開拍。

直到影片拍攝結束，木村拓哉才知道。

自己演的并非單身漢，而是一個帶倆娃的父親。

此后。

木村拓哉逢人就大吐苦水。

聲稱再也不和王家衛合作了。

除非有梁朝偉在。

因為梁朝偉會給他做心理建設。

但他不知道的是。

梁朝偉能如此堅強，那也是備受摧殘才有的結果。

拍戲無限制

梁朝偉與王家衛首次合作，是《阿飛正傳》。

進組第一天。

這位被盛贊為 " 天才 " 的演員，自尊就嚴重受損。

當時，他有一場吃梨的戲。

開拍前，信心滿滿。

拍后不到幾秒鐘，就被喊卡。

他以為自己的演法有問題，于是換了種演法。

還是不行。

反反復復 NG 了 27 次，才等來那句 " 可以了 "。

回到家后，他自我懷疑，信心大跌。

邊拖地邊哭。

自閉了整整一個星期。

女友劉嘉玲知道后，氣恨難消。

準備找王家衛討要說法。

結果到了自己的戲份，她也難逃 " 魔爪 "。

《阿飛正傳》中一場擦地板的戲，劉嘉玲擦了 20 多遍。

任她怎么擦，王家衛的一句不滿意，打回原形。

劉嘉玲都被惹毛了：" 你到底想怎樣？"

王家衛面不改色：" 反正就是不對，再來。"

擦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劉嘉玲滿頭大汗，熱氣從頭發滲出，王家衛才如愿喊停。

除了他們，其他人也一樣。

《東邪西毒》里。

張學友因一個簡單的抬頭動作，被折磨了 60 幾遍。

演到最后，王家衛依舊不滿意。

對張學友說了六個字：" 算了，就這樣吧。"

一句話，直擊張學友的自尊心。

此后的 23 年內，倆人再也沒合作過。

而趙本山，也在《一代宗師》里，領略到王家衛的磨人。

一場劃火柴點煙的戲，連劃幾十次，王家衛才肯放過他。

問及原因，王家衛一臉認真地回答：

" 這一次的火苗，比較好看。"

趙本山錯愕自語，當即傻眼。

但要論受折磨程度，遠不及張國榮。

拍《阿飛正傳》時，險些墜樓身亡。

拍《東邪西毒》時，進組第一天就被蝎子蟄傷。

后來。

隨王家衛到阿根廷拍攝《春光乍泄》。

更是染上阿米巴病毒。

上吐下瀉。

叫苦不迭。

據說。

他當時懷疑自己會命喪異國他鄉，甚至寫下遺書交代后事。

經過幾次 " 死里逃生 "，張國榮得出一個結論——

自己與王家衛八字不合。

剪刀手

當然。

作為王家衛的演員，折磨是家常便飯。

已經算不上 " 劫 "。

真正可怕的是——

自己備受摧殘熬出來的戲份，在他的剪刀手下 " 一剪沒 "。

一次采訪中。

金城武提到王家衛。

" 拍他的片子真的很怕，不到上映的時候，不會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在里面。"

這話不假。

比如上面提到的梁朝偉。

辛辛苦苦拍了 27 遍的戲，在正片里蹤影全無。

劉德華也是。

向來怕老鼠的他，被安排在遍地是老鼠的九龍城寨，拍了三個月的戲。

片子剪出來后。

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努力付諸東流了。

針對王家衛的這種做法，鞏俐認為——

這無異于浪費好演員。

因為在《2046》中，鞏俐就曾吃過 " 剪刀手 " 的苦。

她有一場哭戲。

從早哭到晚，哭得眼睛紅腫，元氣大傷。

直到第十八條，王家衛才說可以了。

但他的 " 可以了 "，并非絕對認同。

因為電影上映后，根本沒有那個鏡頭。

上述幾位演員，戲份雖被刪得一干二凈，但投入時間不算漫長。

比起關淑怡和張震，只能算 " 小巫見大巫 "。

拍攝《春光乍泄》時。

關淑怡在阿根廷待命一年多。

成片出來后，只看得到梁朝偉和張國榮的身影。

而她，一個鏡頭也沒有 ......

張震也是。

參演《春光乍泄》，沒多少戲份。

《2046》里，豁出去與劉嘉玲拍了段激情戲。

也被刪光。

后來，他又與王家衛合作《一代宗師》。

為呈現最佳效果，特地拜師學藝。

苦練三年，不舍晝夜。

甚至拿下八級拳冠軍。

可。

直到《一代宗師》的成片出來，張震一看。

自己的戲份，僅寥寥三場。

王家衛還安慰他：

" 學到的東西，這次用不上，以后準能用得上。"

再之后，張震大婚。

王家衛送了他一個特別的禮物——

是一張紙條，上面明晃晃寫著七個大字：以后會少減你的戲。

這個禮物，不知讓多少與王家衛合作過的演員眼紅。

折磨歸折磨。

與王家衛合作的演員，雖個個怨聲載道，苦不堪言。

但內心也是愿意的。

畢竟，香港電影圈流傳著一句話——

拿獎找王家衛，賺錢找劉鎮偉。

這還真不是吹。

因為他，張曼玉從只靠臉的 " 張一打 " 晉升為影后。

梁朝偉、劉德華、張學友、張國榮、張晉 ...... 也是如此。

他每拍一部電影，都會捧出幾位影帝影后。

" 調教 " 演員的功力，常令人嘖嘖稱奇。

李安曾公開表示。

自己頂多算人才，王家衛才是真正的天才。

時常拿王家衛開涮的王晶，也說自己很佩服王家衛。

就連 " 鬼才導演 " 昆汀 • 塔倫蒂諾，也為他的才華折服。

昆汀在看完《重慶森林》后，直言太喜歡。

甚至親自拍了一段講解的視頻。

而王家衛的拖沓、苛刻，甚至不近人情，實則是精益求精。

慢工出細活，文火煲靚湯。

之所以自我推翻，是力求完美。

之所以折磨演員，是讓他們呈現最極致的狀態。

徐皓峰導演，在與王家衛接觸之后表示。

" 王家衛其實有很多劇本，只是不會把劇本拿出來給別人看。

因為演員基本上都經過系統的訓練來演角色，但王家衛就是不要你演，要你除了表演以外呈現出另外一種東西。"

確實如此。

他想要的，不是演員的預設反應。而是用攝影機捕捉，每一個真實的呈現。

他曾說過，自己很喜歡戈達爾的一句話——

" 電影中第一個夢，也是最后一個夢。"

因此，為了這個夢。

在影片成形前，他甘愿做那個壞人。

哪怕一身臭名背到老；哪怕反復自我推翻，也在所不惜。

這一點，天才都是共通的。

婁燁在拍電影時，從不講戲。

很少用到劇本。

臺詞，也不會寫得很實，都是寫個大概的輪廓。

姜文在拍《陽光燦爛的日子》時。

一場澡堂戲，讓夏雨在水龍頭底下淋了整整三天。

寧靜的一張照片，足足拍了 2 萬多張。

才挑選出一張滿意的。

斯坦利 · 庫布里克也一樣。

拍攝《閃靈》時。

為呈現最佳效果，讓謝莉 · 杜瓦爾重復下面這個動作，整整 127 遍。

甚至要求全劇組人員孤立謝莉 · 杜瓦爾。

目的只有一個：讓她真聽真看真感受。

從這一點來看，他們與王家衛是一樣的。

都是不極致不登場，不瘋魔不成活。

王家衛的 " 怪 "，成就了他的 " 才 "。

因此，我們才得以看到獨特的王家衛美學風格。

比如——

詩意化、囈語式的臺詞。

碎片化的非線性敘述。

抽幀、畸變的視聽呈現。

隱秘纏綿、暗涌流動的情感鋪陳 ......

這些，都是王家衛穿過狹窄的甬道，一步步從暗夜中獨行出來的結果。

從始至終，他只按照自己的舞步走。

不求快，也不求甚解。

只為做一個極致的 " 電影夢 "。

所以。

你說他 " 流氓 "。

但其實，他比任何人都純粹。

你也可以說他磨人。

但他比 99% 導演更成人。